刘海涛：闪小说的纪实与变形
闪小说的纪实与变形
——评谢林涛的闪小说创作
文/刘海涛
谢林涛长期以来，执着地创作一种600字左右的闪小说，获得过2013年中国年度闪小说大赛的总冠军。连续读完他的20篇闪小说作品，感觉他对这种小说文体，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和不懈的创新探索。他早年的闪小说，纪实的写法居多；而晚近的创作又多以变形的、超现实的写法为主。闪小说600个字左右的篇幅，对微型小说文体来说确实是一种极限的挑战。若以纪实的手法来写，那必须要有一个鲜明突出的诗化和哲理化的故事内核打底；这种故事内核，在闪小说里应依托一个独特的物品细节或人物带特征的动作细节来构成闪小说的核心情节。
《秀发》的创作构思，是长了一头长长秀发的“秀”，非常爱惜自己的长发，收长头发的妇女出再高的价都会被她拒绝；当“秀”订婚后发现自己患了癌症，要做化疗，她仍然想保住自己的秀发；秀去世后，柱子精心地从别处移来些青草种到秀的坟茔上，并说：“秀，你美丽的头发又长起来了。”“秀”的长发是美的象征；“秀的”坟茔上的青草，隐喻着她秀发的重生。在“长发”这一个人物外貌细节上，便诗意地概括着美的毁灭和爱的坚贞。
《拐棍》也是这样，“他”为年迈的母亲准备着各式各样的拐棍；当母亲去世后，“他”抱着几十根拐棍，深植进母亲墓地的周围。这个独特的物品细节和人物动作细节，具体形象地象征着他对母亲的深情。谢林涛用写实叙事的方法来再现生活的闪小说，常常能赋予生活中某个物品细节和人物的动作细节一种诗意和哲理，这是谢林涛写闪小说的一条宝贵经验。
但是，闪小说的这种“诗化纪实”，还是没能充分发挥这种小说文体的优势和特长。篇幅达到1500字的微型小说，同样也能将这种构思方法发挥到更充分的境界。闪小说的纪实写法，若没有在审美视觉和创意底蕴上有出彩的地方，就很难形成自己的文体优势。在这种情况下，闪小说创作可以另辟径溪，突出一种超现实的写法，用变形怪诞的叙事，刷新读者的阅读感觉，使闪小说在最短暂的阅读时间里，形成对读者的新文体的审美刺激。谢林涛近年来的闪小说创作明显地在探索着这种超现实的“变形叙事”。
《女儿失踪》的结尾，写搞悬疑小说创作的茹到处在寻找自己的女儿樱，而自己的电脑里却发出“妈妈，我在这里”的声音。原来电脑里这个戴口罩和墨镜的小女孩，是茹自己设计的一个人物和情节。小说中曲转突变的变形叙事就真实地概括了网络作家在创作悬疑小说时的一种精神状态。《青春典当行》的故事，写一个求婚的男人被岳母娘拒绝，因为他太老了，因为他要“典当40年的青春”才能筹足200万的彩礼，这个夸张、变形以至是怪诞的“典当青春”的细节所表达出来的寓意，深深地扎根在今天民众的婚嫁陋习的现实里。
《飞起来的黄牛》更有怪诞离奇的故事：黄牛的快速奔跑，在人们的眼中像是飞起来、要快过金鑫的小汽车了；黄牛的飞奔是想告诉金鑫，他的父亲已经病亡。黄牛的这种飞奔形态的离奇故事的生活基础，实际上是显现了金鑫的父亲与黄牛之间的一种“通灵”的情感。这样的离奇故事深藏的主题却是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和谐与深情。人物、动物的动作形态是离奇的、诡异的，故事情节是夸张的、变形的，但谢林涛却用这样的一种超现实的闪小说叙事表达出一种来源于真实生活的深层的文学创意。
谢林涛的《江小雪系列四题》很值得研究，可以说这是一种介于纪实和变形之间的新探索。这组系列由《江小雪，你好》《江小雪是谁》《江小雪，我爱你》《江小雪，我网名》等4个500字一则的闪小说组合而成。每一则都有一个独立的有“开端、发展、转折、高潮”等完整的闪小说故事，当4则闪小说连接起来，就合成了一个有短篇小说容量的故事。4则独立的微故事，串联成一个也是有“开端、发展、转折、高潮”的短篇小说。这和红墨的一篇也是由3则闪小说结构而成的《梯子的爱情》完全不同。《梯子的爱情》实际上是讲述了爷爷、父亲、儿子都因梯子这个物品道具而发生的爱情，但《梯子的爱情》是并列平行地讲述了3个爱情故事；而谢林涛的《江小雪系列四题》却是串联式地展开了线性叙事的爱情故事——两者一个是并联叙述3个闪小说；一个是串联叙述4个闪小说——对比研究，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系列闪小说”的构思特点和写作规律。
首篇《江小雪，你好》，是陈翔玩笑似地在自己的白T恤后背随意写上“江小雪，你好”5个字，接着就遭遇到了来自美女、小孩等众人不同的反应。这个独立的微故事的情趣就在于最后一句话，它解开前面的反常的不同的人有不同反应的正常原因。《江小雪是谁》的故事情趣就在于一个有鹅蛋脸的美女居然认定江小雪很幸福，因为她的男朋友希望通过陈翔的这种夸张、反常的举动，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希望她好”。这第二个微故事是对第一个微故事的出人意料的发展。到了《江小雪，我爱你》则是陈翔极为巧合地碰上了一个真的叫“江小雪”的美人，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爱情故事就发生了。这个更巧合的微故事将离奇和反常的故事情趣又作了进一步的充分发挥，以至是奇上加奇了——谁知，到了《江小雪，我网名》，微故事再次突转，陈翔发现：这个要和他去茶餐厅喝茶的江小雪，其实名字是叫“燕子”；而“燕子”却说了一句：“我给自己改了个江小雪的网名”，就给这个“江小雪系列”一个完美的故事高潮和结局。从4个微故事的整体情节结构看，每一则微故事都有反常的情节叙述后，就连接正常的结局来构成一个有“开端、发展、转折、高潮”的完整的故事审美过程；而4则微故事连结起来后，就又构成了一个有“开端、发展、转折、高潮、结局”的大故事了。于是，这样的若干个小故事单线串联成为一个大故事后，便使得闪小说一方面努力地克服篇幅极简的短板；另一方面又让一部有短篇小说容量的故事情节能够在4个闪小说篇幅里得到有情趣的组合与延伸。
从《江小雪系列四题》的整体内容看，它以青年人离奇反常的游戏生活的态度为故事题材，挟带着现代生活气息，将青年人的生活通过巧合的外衣，传达出一种有创意的追求爱情和理想的生活态度。一个系列的闪小说能达到如此的叙事效果，就为“系列闪小说”的创作如何发挥文体优长，克服艺术短板提供了一个可以研究和讨论的文例。
江小雪系列闪小说四题
谢林涛
江小雪，你好
他脚步沉重、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有个染黄头发的美女，噔噔噔，从身后赶上来。那人快要超过他时，向他挥挥手，微笑着说出五个字：“江小雪，你好！”他下意识举手回应：“你好！”
并不是遇见的每个人，都会跟他打招呼。他默默地做了下统计，大概每十个人中，会有一个人跟他说：“江小雪，你好！”
跟他打招呼的人中，同龄人居多。也有天性顽皮的小孩，打招呼前，一般都要嘻嘻笑两声。
“嘻嘻，江小雪，你好！”
“你好，小朋友！呵呵。”不知不觉，他也笑出声来。
就这样一路走着，他不觉得越走越累，反觉得越走脚步越轻快。
他姓陈名翔，名字跟江小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江小雪，你好！”是他出门前，用蓝色水笔顺手写在白T恤后背上的几个字。
江小雪是谁
“江小雪，你好！”一张好看的鹅蛋脸，边说话边靠近陈翔。眼睛大，鼻梁挺，嘴唇艳。黑发如瀑，笑靥如花。
“你好！”陈翔看着她，微笑着回应。
“你叫江小雪？”她瞪大眼睛，巧笑倩兮，抬高的左手弯曲着，前伸的食指指向陈翔后背上的字。
陈翔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我就说嘛，你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怎么会叫江小雪哩！我猜啊，江小雪是你心上人，所以你才把她的名字写在衣服上，你希望她好，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可真幸福啦！”
“哈哈，你想象力真丰富！”
江小雪，我爱你
新的一天，阳光灿烂。陈翔出门前，在一件新的T恤后背上挥笔又写下几个字。
一会儿后，陈翔穿着这件T恤穿行在大街小巷。一路上，许许多多人对他报之以欢快的笑颜。好几个小伙子从后面快步赶上他，有的使劲鼓掌，有的对他直竖大拇指。
“大哥，你真行！来，我们一起给你加油，一、二、三，江小雪，我爱你！”
嘻嘻哈哈，由近而远。陈翔不气不恼。
好几次，一阵欢快的高跟鞋敲击路面的乐声响过之后，几个女孩子边青睐他，边掩嘴而笑。红霞飞落在女孩们的脸上，女孩们一个个变得娇羞而美丽。
“嗨，怎么又是江小雪，怎么又是你？”好看的鹅蛋脸，眼睛大，鼻梁挺，嘴唇艳，黑发如瀑。这次，女孩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很容易看出，她表里不一，不是真怒，是嗔怪。
“这么说，我们有缘啰……”他拉长声音，回答她。
“还有缘，有你个头，老姐都快被你气疯了！”她狠狠地剜一眼他。
“此话怎讲？”他挠挠头，微笑着面对她。
“我就叫江小雪。这些天，你的天才创意文化衫闹得满城风雨。认识我的人，都说有个神经病在追我。”
“这样啊，那真对不起！”陈翔边说边向江小雪弯腰掬躬。
“我不要你赔礼道歉。说吧，怎样补救？”她又剜一眼陈翔。
“我也不像神经病嘛！走，我请你喝茶。”
“这还差不多。”
江小雪，我网名
陈翔和江小雪并排走进茶餐厅。走向包间时，跟在他们后面的服务员小妹一路捂嘴偷笑。
“江小雪，我爱你。”小妹看着陈翔后背上的字，嘴唇翕动着，不小心念出声来。江小雪听到了，甜甜地笑着，跟她点了点头。
幽雅的茶餐厅包间里，江小雪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不合时宜不说，江小雪还点了免提。
“喂，燕子，死哪去了？”
陈翔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死你个丫头片子！姐我正在与心上人约会，别打扰！”江小雪说完，手指一划，电话断了。
“小燕子，穿花衣，为何要冒充江小雪？”陈翔唱起了歌。
“为何要冒充江小雪？我打听清楚了，你单身，没有女朋友。我是上帝特意派来消除你的寂寞的。再说，我也没有冒充嘛，几天前，我给自己改了个江小雪的网名。”
说完，燕子——不，江小雪，桌子下搞起了小动作，用了十分力气，一脚踢在陈翔的小腿上。陈翔痛并快乐着。
（原载《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21期“佳作品读”栏，入选中国书籍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的《深圳小小说作家研究》一书。）
作者简介：刘海涛，著名文学评论家、二级教授、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中国写作学会名誉副会长、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副会长。出版《现代人的小说世界》、《主体研究与文体批评》、《叙述策略论》、《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微型小说的理论与技巧》规律与技法》等诸多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