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蒙,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中国分会副会长和中国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从1953年开始创作至今,一直进行不倦的探索和创新,成为新时期文坛上创作最为丰硕、最具有活力和探索精神的作家之一。已发表文学作品近10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季节系列”、《青狐》等8部,中篇小说《蝴蝶》、《布礼》、《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等20余部,短篇小说《春之声》、《坚硬的稀粥》等近百篇,旧诗集1部,新诗集2部,文艺论集《当你拿起笔……》等10部,散文集 《王蒙散文》等10部,古典文学研究著作《红楼启示录》、《双飞翼》等3部, 《 王蒙文集》 10卷,《王蒙文存》 23卷等。他在小说、 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学理论研究、翻译、《红楼梦》研究、李商隐研究等方面的实绩享誉海内外。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等二十余种文字,在3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
雄辩症
一位医生向我介绍,他们在门诊中接触了一位雄辩症病人。医生说:“请坐”。病人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的不坐权吗?”
医生无可奈何,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吧。”
病人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并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例如你如果在水里掺上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病人说:“谁说你放了毒药呢?难道我诬告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还毒的毒药!”
医生毫无办法,便叹了一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病人说:“纯粹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在今天都是好天气。例如北极,今天天气就很坏,刮着大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医生忍不住反驳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北极嘛。”
病人说:“但你不应该否认北极的存在。你否认北极的存在,就是歪曲事实真相,就是别有用心。”
医生说:“你走吧。”
病人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院,不是公安机关,你不可能逮捕我,你不可能枪毙我。”
……经过多方调查,才知道病人当年参加过“梁效”的写作班子,估计可能是一种后遗症。
常胜的歌手
有一位歌手,有一次她唱完了歌,竟没一个人鼓掌。
于是她在开会的时候说道:“掌声究竟说明什么问题?难道掌声是美?是艺术?是黄金?掌声到底卖几分钱一斤?被观众鼓了几声掌就飘飘然,就忘乎所以,就成了歌星,就坐飞机,就灌唱片,这简直是胡闹!是对灵魂的腐蚀!你不信!如果我扭起屁股唱黄歌儿,比她得到的掌声还多!”她还建议,对观众进行一次调查分析,分类排队,以证明掌声的无价值或反价值。
后来她又唱了一次歌,全场掌声雷动。她在会上又说开了:“歌曲是让人听的,如果人家不爱听,内容再好,曲调再好又能什么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离开了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不搞大众化,只搞小众化,就是出了方向性差错,就是孤家寡人,自我欣赏。我听到的不只是掌声,而且是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
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会议,谈到歌曲演讲中的一种不健康的倾向和群众趣味需要疏导,欣赏水平需要提高。她便举出了那一次唱歌无人鼓掌作为例子,她宣称:“我顶住了!我顶住了!人顶住了!”
又过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又开会,谈到受欢迎的群众歌曲还是创作、演唱得太少。她又举出另一次唱歌掌声如雷的例子,宣称:“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
电梯
老王上电梯,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先老王下了电梯。他问电梯工:“谁?”
电梯工答:“不知道。”
他是谁呢?
你管他是谁呢?
如果他是小偷呢?恐怖分子呢?
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只是一个客人,某个住户的新成员,或者人寿保险推销员……呢?
有物业,有保安,有电梯工,有110,112,派出所,武警……他们都会负起保卫居民的责任的,老王如果不是吃饱了撑的,何必操心陌生人是谁呢?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想:“他是谁呢?” 同时,他还想:“我为什么要想他是谁呢?我难道不能根本不考虑他是谁吗?我为什么每天要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的问题呢?我能冷静理性地衡量自己应该吃什么或者不应该吃什么,我能确定我去哪里或者不去哪里,我甚至于能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难道我就不理解我想什么不想什么吗?但是,但是,我为什么要管一个陌生人到底是谁呢?”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痴了,呆了,病了。他有点惊慌。
这时太太让他到物业管理处缴纳水电煤气保安与清洁费用,他的脑子一下子就痊愈了。
发型
老王去理发,洗剪完毕,理发师给老王分头,把大部分头发梳到一面。
老王觉得不对,就说:“我的头是往另一面分的。”
理发师说:“是这样,您的头后偏这一面处长着一个旋儿,在那里分比较好,否则您的旋儿上的头发,很难梳顺当。” 老王觉得也有理,便同意改为向这边分。
老王觉得奇怪。他是从十岁开始理分头的。说来好笑,那一天他本来要跟着大同学一起去参加抗议国民党政府的游行示威,母亲坚决不让他去,一怒之下,他跑到理发馆,留了一个小分头,而且使用了发油,吹了风。此前,他一直是推平头,从这次尝到了不准革命的滋味,他才留下了油光光的小分头。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六十年了,他的分头一直是往那边分的,怎么这次往这边分起来了呢?难道六十年来他的头发梳错了?难道端正方向真的这样艰难?
改为向另一边分后,他的头发能够显得顺当了吗?
眼疾
老王因眼疾做了一个小手术,一连许多天,他戴着眼罩,不能看书报,不能看电视,不能用电脑。
于是他找出了废置多年的半导体收音机,装上四节电池,勉强扶正着因损坏已经立不起来的抽拉天线,调节着年久失修,难以顺利运转而且不断发出沙沙噪音的可变电容器,听起广播来。中央台。北京台。天津台。河北台。交通台。教育台。英语台。国际台。FMEasy。调频。中波。短波。
他想起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那个时候他在“话匣子”里听北京解放的新闻,听孙敬修讲故事,听曹宝禄唱单弦,听宝音德力格唱蒙古长调,听齐越播斯大林的讣告和夏青播反修檄文……
后来有了电视,有了电脑,有了音响,很少听话匣子了。
眼病可真好,它让我回到了童年。老王温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