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

曹海超

　医院三楼的职工宿舍逼仄幽暗，狭长的走廊两边门对门排列着二十多间鸽笼一样的小房间。黄昏里稍不小心你就会踩上一只偷食的肥胖的大老鼠，吓得小护士们叽叽哇哇地乱叫。
　　走廊的尽头从相对的两个窗棂上扯一根细钢丝，粉的乳罩，红的裤头，葱翠的开领极低的连衣裙挂的琳琅满目，你晾干后挂我的，我晾干后挂她的，天天上演内衣展销会，惹得几个男医生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走廊里瞎转悠。
　　小护士收衣服时像做贼似的羞红着脸，看四下无人才敢抱起衣服，匆忙闪进屋去，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木门，偏那木门年长日久不合缝，反弹得更宽敞，仿佛故意出人家丑似的。
　　进入歇马卫生院的护士们谁没有经过这第一关呢。
　　当然阿珠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她对门新搬进来一位男医生---木丁君。
　　阿珠看上木君，同事们谁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记不得是哪位高人说的，也许是我杜撰的，说这爱情呀，本身就是一剂迷魂药，有些人一见钟情，有些人日久生情，有些人爱到悲伤。猜不透阿珠的心弦拨动，该是属于前者或是后者？
　　木君是正月初七报到的，蔫头耷脑，小鼻子小眼，穿一身臃肿的棉装让人看着像个小老头，即便往好里说，也像是个问题青年模样。
　　棉装换成单衣的时候木君和我已经混的很熟了，几乎到了有点无话不谈的地步。我上街卖粮买菜他默默地跟着，我买衣服试新衣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把我的旧衣服抱在怀里。
　　卖衣服的河南佬，馋着媚对我一笑，问道：“老乡，他是咱弟！”
　　“你真中，好眼力，他是咱内弟哩。"我假装正经地说。
　　木君眉毛拧拧，嘴唇抖了抖，把一截白牙露了露又重新包好，一丝苦笑憋在脸上。
       河南佬就讨好的给他上一只黑蝴蝶香烟，他连连退后摆手不要。
　　布谷鸣叫，杜鹃花开的时候，农事开始忙活起来，病人一下子稀少了很多。医生们整日无聊之极。东家长李家短的故事也就随处发酵。
　　小灵通”翻婶“（备注：喜欢收集小道消息，眼睛上翻的上了年纪的女医生葛优的妹妹葛患）从她的科室里端一杯清明茶，扭着碎步往我办公室走来，她看四下无人，神神秘密地说：”你知道吗？，阿珠和小木医生谈恋爱呢。”
　　“开玩笑吧”，我打个很响的哈哈。
　　“真的，阿珠给木医生泡过几回茶了，我亲眼见的。”翻婶恨不得发誓赌咒。
　　
　　这时我才想起阿珠的模样来。朝天鼻，龅牙齿，执着的一双深眼窝仿佛总有两团火苗在跳着，油青的一张脸在撒有碎米花图案的蓝布衬衣的衬托下，刷着齐耳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宁死不屈刘胡兰的范儿。
　　
　　晚上我拐着弯问木君可是和阿珠谈恋爱。木君开始咬着牙不语。扛到最后没办法时，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她每天夜里问我要开水喝，倒了水又不走，想和我说说话，我说我困了，明天再说。她见我无精打采的，临走时剜我一眼，说我木头啥的没听清。“
      木君最后让我无论如何要替他保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扎帐，木君慌里慌张地捧着一簇火红的杜鹃花和一束芳香的兰草花瓣闯了进来，急切地说：”这花送给你，赶紧藏好“。
      我刚把它放进抽屉下的柜门里。阿珠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叫喊：'小木，我送你的花呢？
    ”木君支支吾吾道：“放科室里了，满屋生香，好香好香哾。“
    她龅牙齿一张笑了起来，红红的牙花肉像裂开嘴的大石榴。
   阿珠对着大厅里的同事说：“小木你怕个啥呐，人家下午到尚家坡小学体检，特地爬到山顶上给你掐滴花呶，把我累的腿都走不好路了，你看看这里被刺架划了一条长口子呢，要是哪个嚼舌根的敢瞎丫假我俩，看我不给他一脚！嘻嘻嘻。”。
   木君待她走后，说，阿珠就是一头野猪，发狂了，谁都制服不了她。
　　
　　第一次她给上一脚的人，不是别人却是王扎皮。
　　这飞来的一脚有点突兀，事情得从头说起。
　　有个叫罗伍士的兵哥，春节回歇马探家受了风寒到医院输液，一来二去就喜欢上了阿珠，随后他托在中学里做总务主任的哥哥来医院找阿珠撮合，阿珠对罗伍士也有好感，最主要的是木君闷着葫芦不开瓢，没有明朗的感情表示，也就答应和罗君先处处再说。
　　罗君在青海当兵，边关哨卡地广人稀，满眼里只有牦牛。戈壁，白皑皑的雪山，见上一根树毛都成了奢饰品，更别说人了。兵营里流传一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当兵三年，看见母猪都以为是貂蝉。从这里可以想见罗君在乎阿珠的程度有多深。
      事有凑巧，罗君和扎皮是战友，那种特别铁的哥们。
　　有一天同事迈君请一帮小年轻人做客，开席的时候扎皮特意挨着阿珠坐，想和她套套近乎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扎皮蛮有兴致的端起酒杯笑呵呵的对阿珠说；“这第一杯我先敬嫂子，干了！”
     酒还在喉咙里打转，阿珠的脸像舞厅里的旋转灯青一块，红一块，白一块，然后霍的站起一个扫荡腿飞来，把扎皮连人带凳子在水磨地板上哧溜踹了个四脚翻叉。
    “嫂子你个头。”阿珠的嘴更没闲住，忿忿地说。
     扎皮猝不及防，双腿一弹想要站起来，没有成功，险些把桌子踢翻。
    阿珠火气冲冲的下楼了。
    扎皮通红着脸冲她骂道：“真他妈像个野猪，混不讲理，这回老子偏让你谈不成！”
    最后阿珠和罗君真的没戏了，个中缘由谁也不清楚。
　　
　　迈君端着飘香四溢的冬笋炒肉丝出来时，呆愣愣的傻眼了，夹着舌子埋怨道;‘你们假搞的（咋搞的），火锅汤流球一脚子（一桌子）“。大家都有爆笑起来。
　　
　　迈姓是个极其生僻的姓氏，但此君却生就一张非常亲和的娃娃脸，有点像港台明星万梓良的貌相，很有女人缘。一天到晚被一群美女簇拥着。
　　对门的芳邻王文革正和文化站的李红旗暧昧的粘糊，洋瓷娃娃惠子也与镇政府的小蔡主任热恋的火爆，俏媚的宝成和雄哥同居也有些日子了，她床头那张少女双手托捧乳房的裸照，不知勾住过多少双男人的眼睛。
       六害，吴小呆，廖把子几乎成了宝成屋里的常客。
　　大约是实在经不住诱惑吧，我也曾经迈进她屋里过一次的，春日的一个黄昏，我把头挤进门缝的时候，她正半卧在床上，纤细的柔美的涂着银白色指甲油的手指间，轻轻地夹着一支细长的万宝路很劲的吸食着，一团大大的烟圈，伴着呛人的烟草味，慢悠悠的从她猩红的性感的娇唇里吐出来，那样子看起来真受用。
       浓浓的烟圈差不多要罩着我的头顶时，我便飞也似的逃开了，身后便有一阵铜铃似的笑声飘来：“小屁孩，把你吓得尿裤子了吧，我又不吃人呢，你跑个么子嘛，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偷看她那床头上的裸画了，直到非典那年春天她调走。
　　
　　
　　和迈君玩在一起的男女大部分都与风月无关。艳丽，梁红，莲花，风影也基本算得上是几个女文青，一周里很有几个夜晚她们挑灯夜战，鼓着劲比赛给大城市里署名的编辑部投稿。
     那时候《围城》刚改编成电视剧，每晚八点在中央一台黄金时段播疯了。大家见面不是说钱钟书就是谈方鸿渐。贾平凹的《废都》在坊间流传的很肆虐，因为内容太多的诲淫诲盗，青葱似的一般少男少女只是偶尔在聚会上才提起庄之蝶，牛月清的情史，其实大家都有一本《废都》私藏枕下，一进门便如饥似渴的恶补，出门都装作堂堂君子状。
    关于王小波，我第一次听说时，便误以为是圈子里那位的同学，这名字听起来太别的俗，我从陈蝌蚪手里接过他的精装本《黄金时代》，方才吓我一跳，好一个北大怪才在文坛上正红得发紫。书的内容犹如和嫖客谈心，淫邪的要命。我那时正崇尚唯美的纯文学，根本没把王小波看在眼里。可是戴着厚镜片的四眼陈蝌蚪，却恨不得钻到书页里面去。没多久王小波死了，我心里说死了的好，免得别人走歧路。
  阿珠不是女文青，但她爱热闹。郊外踏青或者到文化馆听讲座她都随影随行。
   有个叫德子的男文青对她有了意思，有事没事的时候，德子就常往医院跑。德子的单位也不错，是镇上计生办的通讯员，常有缺斤少两的豆腐块在《保康报》上发表 ，他整天腆个将军肚悠哉悠哉的特有成就感。
    他以为追到阿珠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偏阿珠不喜欢他那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还有胸前那毛茸茸的体毛。德子因为特肥胖有一段时间他发觉没有晨勃的反应，便到医院求医问药，老中医尚医生建议他服一个疗程的阳起石。
     那时莲花刚从卫校毕业才安排到药房上班，把赭石当做阳起石发给了德子。德子一星期后才知道发错了药，后悔的要命。圈子里的文青们都把他当笑料传播了好长一阵子，德子的爱情梦也便流产了。
    阿珠的的故事，也该有一个结尾了。N年后她嫁给了马桥的青面兽杨志。我见到杨志的时候以为是走进了水浒，他那眉眼上的一大块铁青乌紫的胎记使我不能忘却 他的奇特容颜。有传言说阿珠在新婚的夜里服毒自杀过一回，也有人她说婚后她自焚过几次。终因最终无人求证而作罢。
   奥运会成功申奥的那一年，我从保康回歇马在白果树坪转车，偶然遇到阿珠搭乘回马桥的客车，她的小姑娘也已四五岁光景，怯怯的有点怕生人。她让小姑娘喊我舅舅，小姑娘执拗的喊叔叔。告别的时候阿珠问我小木的状况。我长叹一声道；"他新近刚离婚，日子凄惶得很。'我本来以为阿珠会同情的落泪，不曾想她嘴里蹦出一句，活该！待我要询问她近况的时候，滴的一声汽笛长鸣，到马桥的班车泊了下来。阿珠急急地上车选了个靠窗的座位，隔了车窗她的可爱的女儿和我挥手告别，阿珠也用纸巾擦住眼泪依依惜别。
    我不得不相信网上的一句名言：  每个男人心里 一生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女神，每个女人心里一辈子都藏有一个不能释怀的男人。

蓝鸟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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