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爷

石头

　　文/石头　
　
　　年前来了一夜暴雨，河水漫过河堤，毁了两岸许多收成。唯一没遭损害的是管渡口的老大爷，他住在河上。
　　大爷五十九岁时才搬到船上，能吃苦力的几个儿子相继成人，分了他河边的地。村人夸那地肥，能养谷子、壮家业。几年上下，儿子们娶了好婆娘，各有了一两个吃奶的。
　　孩子他娘最是哀怨，十六过门，经霜沐雨好几十载，咋汉子忽然跑河上了？那日晌午，正吃饭，村腰家的一个男人告诉说渡爷没了，他就跟了去，张罗着把渡爷烧了，众人也都散了。只他不回。孩子喊她去劝，她就去劝，双手扳着船舷，拿死活的话要挟他。他摇摇头，说今后就在河上漂了，勾手将一只匕首割断了固船的索。孩子他娘哭倒在地，叫儿子们扶回家去了。
　　过几日，村里最年老的陆陆续续来看望孩子他娘，安慰她，赞她汉子有福，继承了祖辈的传统。原来是两个亲兄弟建了这村落，后来壮大了，依着河各分了一边。那时摆渡的都是善泅水的壮小伙，个个逞能，将两岸的人和物来回送。后来拿枪的来了，紧跟着的政府兴工程造了多座铁桥，摆渡的生意就没落了。但两岸的族长立了约，留两个渡口，左右一个，一条船，一个摆渡的。只要船两端走着，祖先遗下的情分就还不断。
　　“铁桥好几座，你来我往不比那船方便？两边的人何曾断，不更密了？”孩子他娘问，
　　“铁桥是政府来驯化我们的，你女人家哪里明白？他们正是要叫我们来来往往，好走散了，走远了，走忘了。”一个老人慢慢答她。
　　“可他都要六十啦！一把年纪干得了那活儿？”孩子他娘想不通，她不懂什么传统，也不关心，她只在乎男人和她过和她老。
　　“也是没办法，”老人说，“没收入没前途，年轻人不愿做，他们要种田，要从铁桥进城赚工钱，造房，买会跑路的轮子，娶婆娘，养孩子上学，好叫他们大了都离开村子。唉，外头的生活自然更好些。”老人闷闷吐出最后一句，将大家凑的份子塞女人手里，相扶着走了。
　　大爷耳顺之年登船，饮食凭村里老人派送，自己也撒网钓鱼钓虾，多余的捕获托人捎给他女人。船有年头了，高蓬，两重布帘补丁无数，篷舱去了三分一，撑船人和客人在舱外，几条矮凳随意放着。前一任渡爷留了口砖砌的小灶，锅、炉子啥的也有，烧的柴与煤炭都由岸上供。派送总有不周的，比如忘了，比如路上出了耽搁，有一次送餐的老人就在半路倒下死了，所以船上备着灶和一些粮食。
　　早上五点多吃了碗粥，河上日子就算开始了，大爷出蓬到船头，右脚倾着船沿，抽口烟，静静等候客人。铁桥和铁桥毕竟隔了段不小距离，之间的人家或有过河的，总愿意乘大爷的船，晃晃荡荡的，听着大爷神侃一些陈年旧事，九丈宽的河泛着卷着，也偷偷听了许多。摆渡照例是收钱的，只是从没一个准数，全凭客气，多给是不要的，少的哪怕一个笑脸也是值当的。
　　常有些流浪狗约朋结伴来河边耍，大爷相中了一只黑白相间耳朵有卷的，嗾它几声，它竟认了亲一样大大咧咧跳上船，和大爷住在了一起，只在靠岸时下去溜达会，一有人叫过河，它登时扭头敏捷地回船上蹲着，吐舌头摇尾巴，好是热情。“瞧，小畜生当自个船长嘞！”大爷向客人这么介绍它，它从不介意。
　　大爷最爱接小孩子，刚懂得些人事，天真劲儿还没绝，他们喜欢听故事，而且听的时候眼里有崇拜。你跟他们讲那两兄弟如何寻到这个谷地，伐树做梁夯土筑墙，开田、铺路、生育了好些伟岸的子孙，保管他们正襟危坐脖子举得老高，巴望你，好像你有啥魔力让他们亢奋、兴起许多勇气和胆量。但自从小瓜子落水，往后大人就阻止孩子们坐船了。
　　小瓜子家在东边，学校在西边，每天天不亮甩着书包就往渡口奔跑来了，大爷常常一碗饭没下肚，他虎虎地跳船上，掀开布帘子头伸进篷里，“啧啧，好懒的大爷！”嘻嘻哈哈一阵又撤出去坐了凳子，掏出包里藏的一块鸡骨头朝狗晃，赚它到怀里玩。
　　“大爷，上回的故事还接着唠？”
　　“唠！你喜欢大爷就给你一直唠！”
　　“要不我也搬了来住，可不好！”
　　“嗬，你的学咋整？”
　　“不整啦，跟那戴眼镜的学不到好东西，还无聊！”
　　“那可不成，你老子娘盼你中状元呢！”
　　“现在是中考高考，不兴状元那套啦！我老子城里扛水泥，我娘才管不着我！”
　　“看你野的！”
　　他俩爷孙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早上过河，晚上回来，都欢喜这两趟的时光。谁承想一次小瓜子逗狗玩不小心落水了，岸上聚着一些要渡河的看见了都慌个不行，吵吵嚷嚷，却见大爷趴船沿没两下提起小瓜子，吐几口水也就没事了。但事情传开，越传越惊险，都有说小瓜子溺毙的，大人从此下决心不叫孩子坐船了，都让绕道铁桥走。大爷也无可奈何，小瓜子他娘还跑来埋怨他一顿，他自己女人也来骂他不小心。以前谁不是水里的将军？在河里游戏、比赛甚至打架，跟自己家似的，怕水的都遭人亮白眼！如今呢，个个防着水，怕水的都理直气壮了。大爷撑着竿，记起年轻的日子，心里越发寂寞，眼泪掉了下来。
　　年前，镇里派人来村长家，说气象台监测到台风雨，指示大家做好抗，并组织训练民兵应对抢险。临走时又对村长讲，“听说你们还有人在河里摆渡？国家建设这些大桥还不够用么？这场台风雨来势凶猛，还不把河里给冲个干净？”村长会意，亲自赶去渡口劝说大爷停了生意回家，还扬言要凿沉这条老危船。
　　“危船？村长，这话就不敬了。船虽然老，可骨头还硬着呢！我们不像你们，怕风怕雨的，我们见得多了。你整你们的，我留船上，不死不走。”
　　大爷不听劝，又驳了村长面子，村长悻悻而归，放下话禁止人们坐船渡河，甚至老人们自发送食也不允许了。大爷几个儿子偷偷运些果粮煤炭来，被发现，通通挨了批斗，上了大字报。孩子他娘被逼着来说服他服从安排，否则一辈子夫妻名分也得断了。大爷只是把船停在河心，抽着闷烟袋，听狗汪汪叫他女人。
　　传说的台风雨果然来了，上房揭瓦，倒树毁田，无所不为。岸两边村落鸡鸣犬吠，哭爹喊娘，更较台风雨凶狠一分。几个连的受过训练的民兵四处抢救，却被冲进河里许多。大爷当夜最大的功德便是履着浪涛捞起这些原本要救人的。等洪水退去，各家清点损失的时候，无不感激大爷救回他们村好些青年子弟的命，免了他们最大的损失。村长扭扭捏捏说或许可以为大爷申请个表彰，大爷一笑置之，表彰的事终于没有下文。
　　但镇里的决定迅疾而至：加高河坝。很显然，镇里认为河堤不足以阻挡洪水，而村里没有加高堤坝得归咎于残存着渡口的缘故。加高河坝意味着彻底废了摆渡意。“社会建设、进步不需要这种生意。大桥光明正大，才是新社会主人该走的正确道路！”村长如此这般宣明上级决定的正确性。施工队不日开拔到河边。加高河坝，封了渡口，大家觉得大爷弃船回家是自然的事儿。
　　在新年的欢乐庆祝声里，大爷解了索收了竿，枯坐船头，尽情喷吐着苦叶烟儿。岸上，长大了的小瓜子扯着索狗的绳子呆呆立着，任卷耳的流浪狗汪汪叫着逝去的船和老人。
　　
　　2013.2.9 除夕

郭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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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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