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历史小说）

叶雨

一•
      初相见，你只给妾一个遥远回眸，然后随君父远赴长乐。
    使女阿梅悄然笑问：小姐，看清未，侬相公？
    只记得一袭青衫，垂髫童颜，一双点漆般的双眸；只记得蝉噪暑热中父亲望着你们父子的背影一边赞叹不已，一边借机训诫我的两位兄长。我呢，除了对“相公”二字的好奇，其它皆如雾里云中。毕竟才六岁的囡囡，懂什么哟？
    后来才知道，亲翁相见正自投机欢洽，不想一旁端坐的你，方才还与两舅哥谈得亲密，却忽然回头询问我父：“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毫无准备的钱长公顿时被问得张皇失措。
    那时候，大明朝已是天灾兵祸，国是日非。公公夏允彝虽然中了进士放了福建长乐知县，等待他的却是一个民生凋敝的临海边地。想不到天子大臣关心的事体却从你年仅六岁的黄口小儿口里说出，谁不目瞪口呆？
    阿囡，篆儿。汝婿，神童也！父亲很得意。
    夫婿？我迷茫而窃喜。
二•
       再相见已是十年后。
    十年，公公之廉能已经天下闻名、百姓景仰。
    十年，端哥不但成长得玉树临风，而且从九岁写出《待乳集》至今，早已诗名冠天下。
    十年，大明已经成为“先朝”；关外后金借着吴三桂的勾结已占领大半中国，且已改国号曰“清”。清顺治二年（1645年）的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清军暴行正极大地催生着举国反清运动。作为先朝忠臣，华夏人杰的夏钱两家自然不甘于亡国之痛，匆促决定为我和夏郎完婚。——为了却报国效死的后顾之忧。
    洞房虽是初相见，却如故友再相逢。夏郎执我手，我依郎君怀——
    “秦篆儿，为夫误尔青春矣。”
    “妾愿为君擂鼓杀贼，何言误我！”
    红烛摇曳中，我们啼泪同吟——
    无限伤心，吊亡国云山故道。
    蓦蓦地，杜鹃啼血，棠梨开早。
    愁随花絮飞来也，四山锁尽愁难扫。
    叹年年春色倍还人，谁年少！

    梨花雪，丝风晓；
    柳杨枝，笼烟袅。
    禁三千白发，镜花虚照。
    襟袖朱颜人似玉，也应同向金樽老。
    想当时罗绮少年场，生春草。﹡
    一阙《满江红》乃夏郎呕心泣血之作，寄托着刻骨铭心的家国情仇。端望你悲壮神色，我看到你双眼燃烧的熊熊烈火……
    以身许国的夏郎啊，从此你就是我的命我的天我的全部。
三•
       君勤劳王事，东奔西走。新婚年余，聚少离多。然而家仇国恨，噩耗接踵。
    初，君随父松江举义。事败，先文忠壮烈殉国。后随恩师陈子龙参谋太湖军事，又事败。君泅水得脱。再策划吴兆胜反清，不幸又败，恩师被捕自沉。
屡战屡挫，痛如锥心。你流涕写下《大哀赋》——
    ……故国云亡，旧乡已破，先君绝命，哭药房于九渊；慈母披缁，隔祗林于百里。羁孤薄命，漂泊无家，万里风尘，志存复楚，三春壁垒，计失依刘，蜀市子规，千山俱哭，吴江精卫，一水群飞。泣海岛之田横，尚无其地；葬平陵之翟义，未有其人。……﹡
    然而，万千险阻君未改其志。欲渡海从鲁王，再谋复国之业。所恨事泄被捕，八十天后就义于应天（南京）。同死者我父钱彦林、堂伯父钱棅等。时在顺治四年（1647）秋。
    夏郎遗我者，一纸血泪尔——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
    呀，呀！夏郎，端哥儿，死得其所，何须痛哉！妾虽父母横死，相公就戮，然诸公高节，义薄云天。缘结人杰，今生幸甚。秦篆泪尽，遵嘱奉姑，可乎？
    况，妾今怀胎十月，抚孤待机，报仇有期！
四•
       啊，夏郎！举国正传颂你的英雄故事——
    应天大堂。洪承畴见你英俊年少，讶然问曰：汝真的随鲁王造反了？
    你昂然答道：不错！
    洪贼身为清庭江南招抚大学士惜尔幼、怜尔才，心下恻然。温颜诱之：小孩子有何见识，误中贼人蛊惑罢了。归顺大清吧，少不了你的官当！
    夏郎侧目问道：抗击外寇，无分老幼。尔何人诬我节操？！
    差役喝斥：不得无礼，此乃洪承畴大人！
    你挺直腰板，佯作不识。厉声道：谁不知大明英雄亨九（洪承畴字）先生早已战死于松山。某虽年幼，然慕先生之忠烈，杀身报国，岂甘人后？
    洪承畴冷汗淋漓，顿时语塞。
    差役们又道：小孩子不要乱讲，上面坐的正是洪大人。
    夏郎勃然怒喝：先生死后，先皇曾亲临致祭，泪满龙颜、举国呜咽。此为何方贼子，敢假冒先烈，践污忠魂！
    洪贼面色惨然，神颓力竭。只得草草结束 “审问”。
    九月十九日，夏郎就义于应天西市。临刑，立而不跪。刽子手亦颤然久之，不敢正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夏郎，君无愧英烈神童千古一人。
五•
       呀，苦啊！娇儿又不幸夭折……为夏家留一线血脉的梦想亦成泡影。妾何颜见夏郎与地下？
    为了你“上养下育”地嘱托，我只得随姊姑削了青丝，苟且余年。
    死也难，生也难啊。夏郎，我只能每日为你诵经超度，盼你“二十年后，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
    夏郎，唯盼望再为你打理戎装！

注：凡带*号处，均出自《夏完淳集》

远处的山影

细腻、传神的笔触，将历史故事演绎得如此活灵活现，真非同寻常也！
精品。。

叶雨

谢谢山影兄的鼓励。:handshake

麻得蹦

叶老师好文采！！

叶雨

回复 4# 麻得蹦


    :handshake

中山黑威

竟是文言啊，好文！

叶雨

回复 7# 中山黑威 谢谢威哥来读！这是我初入道时的作品。曾经获得湖北省2010年微小说网络大赛铜奖呢。参赛题目：大哀赋。此处题目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