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日子

惠老旺

日  子

老伴择着韭菜嘟囔着，四块钱一斤，你也买得下去？不过日子了，你？真是的！如今这世事咋了，人心咋恁沉，把个臭韭菜么，卖恁贵？真是吃石头了！
今日吃饺子，老伴吩咐老头子上街买些豆腐和葱。老头可好，见人家那韭菜又嫩又鲜，买的人也多，心里就谗了，说贵就贵吧，老伴她说呀就让她说去。
老头笑着，提了把小凳，坐老伴跟前，抽起了他那旱烟。其实老头早先是不抽烟的。据他说，他家祖传四代都不抽烟。到了他这一辈，他觉得先人们一个比一个勤谨，省吃俭用的，不见得日子就过得松翻。穷日子人也好象没资格在人前滋呀滋的烟雾缭绕！现在日子好多了，熏熏烟也好把过去的穷气冲一冲。他于是就学着抽。1963年他应征入伍。当时部队限量给士兵供应黄金叶、红金、恒大、偶尔还有大前门这样一些香烟，当然手里也有几个津贴，就把买烟当一种待遇，每回都买。抽着抽着就有了瘾。后来复员回来，手头又不方便了，开始把那嫩点的旱烟叶子研成沫，卷喇叭纸烟抽。他高兴的发现，这比纸烟省得多呢，就干脆买了旱烟锅子，他说既方便又省钱。不久，他被安置到造纸厂当工人，一月40多块钱工资，给家里父母点，交够伙食，就剩下点零花钱了。老伴当年情愿跟他，还不是瞅上他是个复转军人，手里有两零花。所以他就说他不敢胡扑腾，恋媳妇得花钱呀。那回，他跟媳妇在老城底下的树林里相会，他来得早，就坐那儿抽旱烟。媳妇老远里见烟雾缭绕，心里就觉得不美气，到他跟前就嫌呛。他一笑，耍起了贫嘴，说你嫌呛，甭上当。媳妇拧身就要走，说谁上你的当！他拾起身来赶紧去挡，嬉皮笑脸的说，男子汉，不抽烟，好难堪。媳妇就说那你不敢抽纸烟嘛？他嗨的一声说，咱从农村出来的，咋，不过日子了，老抽纸烟能挨得住？媳妇高兴得满笑，说没看出，还是个过日子人！这号男人靠得住呢。他后来就给大家吹嘘，说他们是旱烟姻缘！
他抽一阵烟就吐几口痰，不大一会，眼面前就稀稀落落的一片痰。老伴就弹嫌他，说我在这择韭菜呢，你唾沫星子胡蘸，恶心死了，你？老头就说，这旱烟毛病还不是你给我惯下的，如今却倒讨厌了？那我从今起就抽那一盒60多块的软中华呀！老伴嘴一撇，笑了，说能成么，我看咱这日子也快到头了，还一个劲地给谁省呢……她这么着一说，心里就泛上来一股委屈，说讲究跟你一辈子了，吃啥好的了嘛还是穿啥好的了？兴的确良那阵，想买件衫子，张了几次口都没张了，知道你是过日子人……后来把户口转出来，想着跟你在城里好好享几年福，嗨，没想到你还是那式子，旧东西舍不得撂，新东西舍不得买！老头把烟锅子一弹，说咱年轻那会，上有老，下有小，工资低，花消大，日子紧嘛！两老人都跟咱一样勒克自己呢，咱还敢胡整？你还记得吧，刚转了户口那年冬至，你说咱得回去给先人烧冥被，我说你这人好，进了城不忘本。你高兴了就包了一些羊肉饺子，说回去和父母一块吃。没想到妈一看锅里油花漂了一层，嘴里直啧啧，把爸喊过来说，你看这两进了城铺张成啥咧……你偷偷一笑，说再不敢了啊！再下来几年，娃大了，学得也好，咱下势供娃上学，指望娃有个出息，咱好享福呢。这不，娃啊，给咱把气挣了呀！虽说在财政厅只是个处长，可也给咱县上办了许多事，这也是咱俩的体面嘛！人么，活世上图个啥呢，就图这，这就是福呢，啊，哈哈哈哈……
老伴择完韭菜，边拾掇边说，看把你烧的，人家三口子在大城市，过的那是啥日子，你还福呢……？
哎，可说呢，老头想起了孙子，说这崽娃子这两天咋没来电话？他便叮咛老伴，一会儿给孙子挂个电话，问他今日吃的啥。
不大一会，饺子就端出来了。老头喜眉笑眼的说，鲜韭菜饺子就是香呢。过去这时候哪会有韭菜，现在人真是福，福拿钱能买下，你还嫌贵？
忽的，电话机唱秦腔，“我爹爹贪财把我卖……”老头叫老伴快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叫了声奶奶，老伴喜的呀喜的，甜甜的应了一声，哎。接着就问，得是想奶奶了哇！孙子好象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哪儿呀，我叫你和我爷爷猜一猜，我们今天吃的啥？啥，还不是饺子，奶奶说今个讲究吃饺子呢。孙子好笑了一阵子，说奶奶呀，太土冒了吧不是，这会还有啥没名堂的讲究？我们今天去豪门大酒店吃饭，啊呀，那麻辣鱼绝对特色。你跟我爷爷来，就吃麻辣鱼，咋样？奶奶笑着说，我和你爷爷都吃不惯那鸡呀鱼呀的。我两今日吃饺子，韭菜的，鲜的很。爷爷把耳机要过来说，你奶嫌韭菜太贵，一个劲的嘟囔。爷爷算是想开了，不吃白不吃……孙子哈哈哈的笑，说爷爷是老啬皮，谁不知道嘛，都啥年代了还抽旱烟叶子，你想开了个屁！孙子然后甜甜的叫了声爷爷，说抽烟有害身体健康，我爸现在不抽烟了，让爷爷来把那些好烟拿回去抽，最次的是软中华……爷爷一听急了，说爷爷抽不起恁好的烟，那烟也没劲，他叮咛孙子，叫把那烟拿到礼品回收的那儿卖了去……老伴对着话筒说，你爷爷一辈子是个看财奴。孙子浪笑。爷爷赶紧解释，爷还不是给我娃攒呢嘛！孙子简直就是喊，说我爸的钱我们都花不完，还看上你那点钱……？老头子楞了一下，耳机从手中溜了下去！
他一扑塌坐下来，静了静神。孙子似乎伤了他的尊严，让他木纳着从腰里摸那旱烟锅子。他忽然想起了他不知在哪儿听到的两句话：我的子孙比我强，攒下钱财做什么？我的子孙不如我，攒下钱财做什么？他歇斯底里似的把旱烟锅扔出很远，那炫耀了一辈子的玛瑙烟嘴噹的一声断成两截……

远处的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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