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春花是个奇怪的女人。明明已年过半百,却不许别人喊她阿婆。有一次,我喊了她一声阿婆,她竟拿起笤帚追着我打,嘴里念叨着:“什么阿婆,什么阿婆!要叫我小春花!”
“阿妈,春花真是个怪人。”我躺在母亲怀里说起这件事,母亲挥动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家中烛火微闪,可春花家早已没了光亮,融入茫茫黑夜里。
后来听母亲讲,春花原先有个丈夫,在十几年前自愿参与革命,跟着共产党打仗,但最后却没回来。春花一直盼着丈夫归家,明明不识字,却总拿着报纸看,似乎是想从报纸少有的插图上找到丈夫的身影。我想,春花不仅怪,而且可怜。
春花总是起得很早,我还在做梦时,就被她“咚咚咚”的劈柴声惊扰。我趴在墙头对她说:“小春花,你都吵到我睡觉了,能不能小点声啊。”她不屑地哼一声:“小娃娃就该早点起,太阳都晒屁股咯!”我抬头望天,分明没太阳,春花爱骗人。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的眉头不再舒展,与父亲的对话里还多了“搬家”、“逃命”、“畜生”等字样。我问母亲,我们是要搬家了吗。母亲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不管就不管吧,我去找春花玩。可是春花也变了,早上不再劈柴,屋门也开始紧闭,窗户上还糊了纸,像是要遮挡什么东西。
“小春花,你开门呀!”我对着门缝叫。无人应答,我又爬上她家的窗台,费力地往里看。春花的床就靠着窗户,床上似乎有什么,看不太清,我整张脸都要贴在窗户上了。“吱嘎”一声,门开了。春花拿着笤帚,气呼呼地看着我。
“小春花,你好。”我跳下窗台,径自进了屋。春花很生气,她连忙扯住我的胳膊往外拉,说:“你这娃娃不懂礼貌,我还没让你进屋呢!”我用手死死扣住门框,喊道:“小春花,你就让我进屋吧!我是来找你谈天的!”“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春花这样说着,却放开了我的胳膊。我一溜烟跑到床边,却见床上放着好多鞋和衣服。
“这是什么?”
“给我丈夫做的,”春花将鞋子和衣服收起来,说,“你想跟我谈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问她,“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春花倒也不瞒着,她点点头,说:“坏人来了,这几天你要待在你阿妈身边,要听她的话。”
“那你呢?坏人来了,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春花笑了,她摸了摸我的头,说:“有什么好怕的,有人会打跑坏人的。”
“谁在打他们?”
“中国的军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春花的眼睛里有光,那是信任和自豪的光。彼时,我却不知军人是何意。
后来,母亲哭着带我离开了家。父亲却没走。他说:“国家有难,中国军人都在前方冲锋陷阵,我虽不是军人,但也是中国人,怎能只顾着逃命!”
再后来,日本投降,民众喜极而泣。我和母亲回到家,但家早已不再是原先模样。曾经的排排屋瓦,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和断壁残垣。
父亲在早些时候寻到了我们,春花却不知所踪。
“阿爸,小春花去哪里了?”
父亲与母亲相视一眼,母亲撇开脸悄悄落了泪,父亲抱起我,说:“走,带你去见春花阿婆。”
“不对,不能叫阿婆,要叫小春花!小心她拿着笤帚来打你哦!”我大声地纠正他。
可是春花再也不能拿起笤帚了。父亲骗人,我没见到小春花,只见到一个垒起的小土堆,上面撒了鲜花。土堆前站着一大群人,他们低着头,个个神情悲戚。我看到,他们穿着的鞋子和衣服是那样的熟悉,那分明是小春花缝制的,小春花又骗人,她还说是给丈夫做的。
父亲让我给小春花磕头,有人突然喊道:“小春花,一路走好!”声音洪亮而悲怆,我才知道,春花真的不见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群人是抗战英雄,是中国的军人,而小春花是军人的英雄,她救了受伤的他们,把他们藏于家中地窖,还给他们做了鞋子和衣服。日本人来的时候,也是她拼死拦住,掩护他们逃离。
父亲还告诉我,小春花还等着丈夫归来,她不想老去,她还想听丈夫叫她一声小春花,如往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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